丈母娘在青岛生活的那些年,每逢女儿打电话问候“想吃什么、想喝什么”时,多数情况下,得到的答复是:“想吃一盘胡麻油拌酸菜,想喝一碗葱花炝浆水。”
虽然早已不是家家侍弄浆水缸的年代,因为丈母娘没有生就一副漫游天下的脾胃,走到哪里都是陇西人。
浆水和酸菜就成了她的乡愁。
于是将大号可乐或雪碧瓶子腾空晾干,装上清泠泠、亮响响的浆水,托出差旅游的左邻右舍捎过去。与此同时,预先得到通知的丈母将大白菜或莲花菜切碎煮熟,连汤带水倾入陶盆,眼看菜叶浮泛,耳听火车叮哐,单等着一位主角上场——浆水引子。
说来也怪,引子投下去,碎菜像开水冲泡的茶叶,缓缓沉降,菜汤也慢慢洇出嫩玉般的透白。
“这下成了!”丈母娘一声断喝。
不料一夜过后,菜变成黑褐色,汤散发出恶臭。
不知道是否与异地的水土缺少某类菌群有关,反正这样的试验做过很多次,从武汉做到韶关,韶关做到郑州,没有一次成功。
老丈人早年出门,走的地方多,口味当然没有这么夸张。但是他说,在南非安装机械时,一旦想家了,口里泛上来的依然是浆水的味道。
泛白、微酸的浆水,凭什么成为家乡风味的代表,甚至成为思乡情绪的代码?是不是通过祖祖辈辈的传承,已经渗入骨髓,潜入基因深处?农耕地区的居民,大都靠植物的汁液止渴,植物的子实充饥。浆水是经过发酵、便于保存的植物的汁液;就像面条是经过加工、便于消化的植物的子实那样。
生命的本质是一团火,倘若任其哔哔啵啵,很快就会烧成一堆灰烬。
只有当生命懂得用水濡润自己,才会有心境的清凉,和大地的苍翠。
以参与生命的代谢为起点,得水的过程,就是壮大的过程;失水的过程,就是衰老的过程。
且看“活”字的写法。活者,舌之水也。舌头一抿就出水,说明你体液充足,青春焕发,年富力强,状态良好。倘若舌头调动不灵,搅了半天咽不下一口干馍馍,甚或发白面皱,意乱神昏,除了表明你年纪老大,还说明你需要补水。
补水之法,趴在泉边做牛饮状,不如一小口一小口往里啜。生水不如开水,开水不如茶水和浆水。为什么?因为从生水到体液,是个复杂的转化过程,是多种酶、多种腺体、营卫、气血共同作用的结果。倘若情绪失控、精力不济,即便饮下一条长江,也无济于事。因为进多少出多少,全走了过场。这时建议你来到洞庭湖边,站在橘子树下,含上一瓣柑橘试试,不口舌生津才怪!有一种疾病叫消渴,还有一种疾病叫腹水,都是运化和吸收能力不足导致的。
地球上之所以有人类,首先是由于植物改善了生态,降低了空气中的二氧化碳含量,提升了空气中的氧气含量。其次,在生水到体液的转化过程中,植物发挥了充分的二级加工作用。都市男性爱喝茶,女性爱吃水果,应该说抓住了事情的关键。第三,植物的驯化和动物的饲养,为人提供了生活家园;天地有大美,草木有大爱,为人提供了精神家园。
换句话说,每一株草,每一棵树,都是一座生物加工厂。它的果实是人的高级补品,它的汁液是人的高级饮品。生机盎然的大自然既没有商业污染,也没有道德危机。说纯粹,远比人活得纯粹;说高尚,远比人活得高尚。面对如此广大深厚、无微不至的它们,你完全可以敞开胸怀,不必担心添加剂、防腐剂问题。
既然植物的汁液如此宝贵,简直到了须臾不可离的程度,如何长期保存、信手拈来就成了新的问题。在古老的《诗经》里,有“或以其酒,不以其浆”的句子,意思是有的人有酒吃,有的人连浆都没得喝。浆被注释为薄酒。其实在蒸馏酒发明以前,浆是经过发酵、便于保存的粮食或蔬菜的汁液,酒、醋、醪糟、豆豉、浆水都包含在内。与《诗经》同样古老的浆水,也许在那个时候已经成为普通百姓的日常饮品。君子饮酒,野人食浆,各取所需,各安其位。《诗经》里提到的荼、芹,就是制作浆水的上好食材。
荼又名苦苣,学名败酱草,有清热解毒、消炎止痛之功效。随着大气污染、土壤污染、水污染的日趋严重,不免将大量的垃圾和毒素带入人体。这时,败酱草就派上用场了。芹菜平肝降压,利尿消肿。健康的人身动心静,现代人恰恰相反,熬夜加班加上胡吃海塞,肚子里早就贮满了各类异性蛋白和过敏源,不用芹菜定期清理,难免坐病。将芹菜和苦苣做成浆水,更加有利于纤维的消化和吸收。农村人都知道,鱼刺卡住脖子了,一口酸菜能将其软化并裹挟而下。脸上长癣了,涂些浆水能润燥止痒。一味浆水,将筋骨卯窍里多余的脂肪和不洁之物一并冲刷下来,等于给内外循环系统洗了个温水澡,那种清爽劲儿别提有多受用了!
《黄帝内经》说:“西方者,金玉之域,沙石之处,天地之所收引也。其民陵居而多风,水土刚强。”古人按照四方四时划分人的气稟,安排人的生活。东方和春天主生发,南方和夏天主长养,西方和秋天主收敛,北方和冬天主覆藏。倘若冬行夏令,无问西东,是作死也。由于居处高旷,长风漫卷,皮肤腠理向内收缩的功能大于向外发散的功能,收缩过甚,毒素蕴积,影响肝肺功能的正常发挥。加上水的矿物质含量,特别是碱和钙的含量超高,亟需一味微凉、微酸的滋味加以中和。我不知道浆水的发明在不在关陇大地,但用得最勤、最久的肯定是西土之人。
在家家一孔菜窖、一缸浆水的年代,几乎所有的饮食滋味全靠浆水调理。醒脾和胃、消暑散火、滋肝润肺、排毒养颜,全凭浆水之功。因此,侍候浆水是头等大事,大有老少动员、举家上阵之势。浆水渴了,得往缸里加水加汤;浆水饿了,得往缸里加面加菜;浆水睡着了,得拿筷子搅一搅;浆水失眠了,得拿石头镇一镇。天水人叫插浆水,陇西人叫卧浆水,既要插,又要卧,运用之妙,存乎一心。
偏偏这家伙十分娇气。插浆水的筷子,舀浆水的勺子,都是专用的。煮菜的锅,淘菜的盆,都要涮干净,最好拿到太阳下面晒一晒。倘若将沾了油盐的面汤倒进去,或者用捣过蒜芥的罐子舀它,立马就给你咕嘟咕嘟冒泡儿,做出要死要活的样子。河那坡的陇之味生态农业有限公司,上了两条生产线,采用纯净水和地产蔬菜制作浆水,产品畅销西北五省,经济效益姑且不论,至少对放下耙儿拿扫帚的农村妇女来说,是一种解脱。
炎炎夏日,大地金黄。家里的男人腋下夹着镰刀,不等天亮就出发了。女人扫过院梳过头,精心准备一天的饭食。水是新挑的山泉,菜是新摘的园蔬,米是新舂新熬的精米,面是新擀新切的细面。炝了浆水,炸了辣椒,蒸了馍馍,拌了酸菜。眼看日影儿从屋檐上下来了,挑着担子往地里送餐。此时,经过四五个小时的弓腰曲背,男人们着实累了。就是嗑嗤嗑嗤与麦子激战一清早的镰刀,也需要磨砺了。吃饭拣大碗,干活溜地边的我,借着擦汗的动作,不时向随山湾起伏的羊肠小道作深情的窥视。有一句歌谣是这样唱的:“我娘穿的蓝,戴的蓝,照得半个天也蓝,照得半个地也蓝。”不到望眼欲穿的紧急关头,很难体会个中的韵味。
一夜朔风,漫天皆白。吃着油饼,就着酸菜,坐着暖烘烘的土炕,围着热腾腾的火盆,叔伯阿姨,家缘过活,有一搭没一搭地扯闲篇,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猫冬吧。有好事者在场院里搭起戏台,敲起锣鼓家什,拈起简单道具,粗粗装扮了,吼起秦腔来。这一吼,声振屋瓦,余音绕梁。浆水冲不散的郁积,酸菜化不开的结节,连同多日的辛劳,经年的愁怨,什么头痛脑热呀,跑肚拉稀呀,全都在血脉偾张的苍凉激昂中,赶到九霄云外去了。
漫花儿,对山歌,天高地迥,率情任性。若问西北人什么样子,西北人就是这个样子!
喝浆水,吼秦腔,遣怀释闷,散虑逍遥。若问西北人怎么过活,西北人就是这样过活!
不论春夏秋冬,一碗清冽可口的浆水面,是定西人餐桌上不可缺少的美食。浆水是面的灵魂。